
“我是村民,不是出嫁女”
- 分类:媒体报道
- 作者:范俏佳
- 来源:财新周刊
- 发布时间:2022-07-29 11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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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概要描述】因婚姻丧失土地后,她以法律为武器,争地30多年,为自己争,为后代争 从床底掏出的一摞摞诉讼材料、信访意见、求助信、法律文书,叠起足有半人高。几沓火车票抖落,记录着她往返老家与呼和浩特、北京的足迹。 其中一纸片上写有一首诗, 从床底掏出的一摞摞诉讼材料、信访意见、求助信、法律文书,叠起足有半人高。几沓火车票抖落,记录着她往返老家与呼和浩特、北京的足迹。 其中一纸片上写有一首诗,几经涂改,概括了她从青壮年到中老年的人生: 弱势妇女维权难,历经狂风与雪霜,三十多年未停荡。合情合理合法案,半生用在维权上,试问官员谁之过……诉求如冰冻三尺,破冰希望在何年? 往事在眼前翻涌,杨志军面露苦色。“等事情尘埃落定了,把这些一把火烧掉。” 杨志军,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城关镇万丰村第七组村民。结婚后,“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”,她赖以维生的耕地被村里收回。 初中没念完,她重拾书本自学法律,写了无数申诉材料,无数次与村民、村干部周旋争辩,一边打工养家,一边隔三岔五往各级政府和法院跑。 若非失去土地,她或许不必常年挣扎于温饱线上。也许会跟大多数同村男人一样,住上自家盖的房,账上存着数笔征地补偿款,过着普通村民的养老生活。 时至今日,土地仍是农民生存的保障。伴随着城镇化下大规模征地,土地权益矛盾激化。在许多地方,男性村民是“本村人”,天然享有各项权益,“出嫁女”则被排除在利益分配之外,且合法权益难以得到行政、司法途径的有效维护。 全国妇联调查显示,2010年失地妇女占农业户口女性的21%,比重较2000年翻了1倍有余,其中因婚姻变动而失地的占27.7%。以当年人口数量为计,规模超过2600万。据学者观察,自本世纪初,出嫁女集体维权现象激增;如今在农村地区,性别不平等趋势仍在扩大,且尤其体现为集体资源的分配不均。 为了争回土地,杨志军成了村庄的敌人,也成了同村出嫁女们的领路人。这条路最开始是一个人走,后来有二三十人,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。回头一望,路已经走了30多年。 01 结婚即失地 北京千千律师事务所(原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)接到杨志军的求助电话是在2007年。律所最早从2004年开始代理这类案件,至今仍每天接到求助电话。 18年来律所接到投诉3000多起,涉及10万多出嫁女及其配偶、子女。律所主要负责农村妇女土地权项目的林丽霞回忆,杨志军维权意识之强、坚持时间之久在同类案件中实属罕见。 同年,林丽霞和张伟伟律师来到巴彦淖尔。她们穿过片片麦田,来到杨志军一家租住的平房。这是城里人私下向村集体买地盖起的房子。杨志军在这土生土长,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。 律师走访了区政府、市政府等,希望协调解决,但迟迟没等到负责官员。 他们在村里看到一些别墅一样的房子,问了是村干部的。又去看了杨志军一家过去住的活动板房,除了床没有更多大件家具,冬天漏风、夏天漏雨。当年为了女儿体面出嫁,一家三口才租了平房。 回来后律师记录下杨志军所言:一面是失去承包地后不分配宅基地也无生活来源,连基本生存都成问题的本村合法村民,一面是跟村干部有亲属关系或其他利益关系的各类人反复分配土地,迅速积累起数百万元财富,这一切都是在村民自治的幌子下以“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”为口实完成的。 万丰村所在的临河区城关镇位于巴彦淖尔城郊。临河区为巴彦淖尔主城区,正处黄河“几”字弯左顶端,北上穿越阴山即为绵延数千公里的国境线,与蒙古国接壤,南下渡过黄河即为鄂尔多斯高原的群山和沙漠。 这里是最后的平原,与巴彦淖尔南部农区的临河、磴口、五原、杭锦后旗、乌拉特前旗,以及内蒙古呼和浩特、包头、宁夏银川周边平原共同组成了中国西部粮仓——河套平原。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临河为银川至包头火车中转站,主城区因此兴起,至今车站周边仍有墙砖裸露的家属楼。 万丰村的土地南北贯穿了如今的临河区,其中面积最大的即为北部的第七小组,早年拥有3000多亩土地,是其他小组的2到3倍大。近20余年来,万丰村已有多个小组的土地被全部征用,如今城区中仍有不少新楼盘在建或待售,城中村散布其中。 直至本世纪初城市加速扩容前,这里覆盖着大片的小麦田,居住于此的人们以农为业,河套平原的优质面粉运向各地。 杨志军一家数代在此务农。国家“包产到户”政策推行后,1983年杨志军在第一轮土地承包(承包期一般为15年)中分得了2.2亩土地。 “文革”时期,父亲受牵连入狱,她十五六岁就成了当家人。到该找对象时她25岁,当时已是晚婚。七队(现七组)穷,光棍多,她不想嫁同村人,就经媒人认识了现在的丈夫。虽然两人1981年结婚时,穷得连婚礼都办不起,但在当时,嫁城里人是极为荣耀的。 丈夫的父母早亡,在邮电局打临时工,手里没钱,但有个城市户口。邻居就告诉他,队里人都知道,这女子性格暴,厉害。但他不怕,她又不吃人,讲理的,不胡来。 靠种地和打工,两人日子过得还可以,女儿陈丽娜也在婚后两年出生,家里盖起了小平房。春种秋收,寒暑交替,普通农民的生活徐徐展开。 然而,命运的转折早在她结婚那年就埋下了伏笔。 1984年2月,临河县(现临河区)人民政府对城郊的城关、团结和曙光三个乡政府下发通知(下称“46号文件”)。当中写道,由于“我县境内外青年与城郊青年结婚的人数与日俱增”,为城郊几个乡的土地、住房等带来很大负担,要求嫁到外地、外乡的女方户口迁至男方处。但女方与城市户籍人口结婚,可保留户籍。 当时七队离城里最近,走到城市才不到一公里。在城郊养鸡割草,拉到城里卖很方便。那段时期村民陆续看到有外村人来盖房子,后来才发现,“包产到户”后,队长就带头卖地了,一亩卖一两百元。 那年秋收结束,杨志军就听村里人说,上面来人到村里开会了,嫁出去的明年地就不能再种了。杨志军顿时火冒三丈:娶的媳妇都能分上地,嫁同村的也不影响,凭啥抽我们的,其他队也不这样。 她打听到下一次开会在谁家,那天早早来到。但她一进门,队长就说散会。不久又开会,见她来又要散会,她立马把门堵上:“今天谁也不许走,除非把我弄死。”小队长把文件“啪”摔地上:“你要干甚?” 一位村民回忆,那次会议吵得厉害。家里没有聘出去闺女的同意抽地,家里有的就不同意。三次会开完,抽地是板上钉钉了。打那以后,杨志军一直盯着村里哪有人聚集分地。 平原的村庄一眼望到头。一天早上,村民陆续提着米绳往一个方向走。杨志军赶到,众人已拉开绳子,准备重新分地。她心想,你不讲理我也不讲理了,冲上去把米绳拽断。组长喊:这还翻天啊!招手示意村民过来。一番混战,当日地没分成。 其后几日,杨志军都没瞧见有人分地,便问村民。对方答,早就分了。原来那几日,在夜色掩护下,地早已悄悄分完。 02 局外人 失去赖以维生的土地,还被打了一顿,怀有三个月身孕的杨志军垮了,保命用药也伤到胎儿。病迟未痊愈,不足一米六的她从110多斤掉到70多斤,吃饭时端不住碗。休养数月体力略恢复,她就让丈夫每天骑车载她到乡镇各级机关。 想着妇联是妇女的娘家,她找到县妇联。主任听了很同情,给县里挂了电话,让她去找人。当时人人能随意出入政府办公室,杨志军找到副县长的牌子,敲门进去。副县长写了个条,让带到乡里找乡长。乡长把条收下,说三天后处理。 三天后,乡长把队里7个出嫁女叫齐开会:第一轮土地已经分下了,不能再打乱,现在先给每个人七分口粮地,到土地再调整的时候,连大人带娃娃一起补齐。 杨志军和同是出嫁女的妹妹杨志芳不同意,觉得熟耕地分完了,就算分点次地也得补齐了,大不了慢慢改造。旁边的出嫁女便揪她袖子,打手势,示意她不要提意见。乡长见状说,那做个表决。结果全场只有杨志军和妹妹没举手。 七分地仅够一家人口粮。一次儿子像往常一样突然抽搐,三五天都没缓过来,医生建议去银川做CT检查。她卖房换了3000元,但从银川回来一周,儿子还是去世了。 得到七分地后,其他出嫁女就不再往政府跑了。杨志军却越按弹得越高,每周跑一趟。 她时常回想起过去。平原地下水位高,春天地里咕噜噜冒水,土壤盐碱化严重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集体改造土地,人工盖土、挖渠。杨志军体力小,背土时别人能装满筐走,她只能装一半。别人干三个小时的活,她得用四五个小时。 “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我的汗水,最后我成了没土地的人了。我心里头是最痛苦,最难受,最不能忍受的。” 有时夫妻俩上呼和浩特,一走就是好多天。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够不着门锁,就砸烂玻璃钻进家。不会做饭,就把面粉直接扔锅里煮了吃。爸爸回来看到炉里的柴火、半生不熟的面和窗下的烂玻璃,想来至今愧疚。 杨志军逐渐成为村里的异类。在路上碰到相熟小姐妹,人家爱搭不理。开村民会时,二三十人围在院子里,从指手画脚吵到动手推搡。“谁让你嫁汉了?小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了?”杨志军不服:“你们哪个是你妈不嫁汉你出生的?” 父母并不支持。母亲埋怨杨志军,你怎么跟你爸一个样子,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。父亲主持公道在村里出了名,有困难找他总能解决,即使因伸张正义而遭受十年牢狱之灾,人也没垮。但他对杨志军要地并不表态。 杨志军则坚信总有一天能要到说法。“天阴是一时的,不能年年都没有太阳,我有的是时间。” 03 光杆司令 1998年二轮土地承包开展前夕,临河市(区)于1996年发布的82号文件再次规定,新一轮土地承包期内,已出嫁的如男方是农村户口的,抽回承包地。同队被抽走土地的出嫁女增加到二十多人,承诺的补地也没兑现,出嫁女们的希望彻底落空。 她们深陷贫困。同组的张志花举例,当时丈夫打零工一年赚1000多元,种1.5亩地能收两三千元,二轮承包时地被抽走后,孩子闹病也没钱看。 杨志军夫妇开过收废品铺子,后来丈夫做过装修、栽树、装卸,每次赚三五十,但身体出问题后,再也干不了重活。1998年,为了给女儿凑学费、给父母凑医药费,杨志军用房子换了两万元。 同龄男性村民家庭,四五口人能分七八亩承包地,另外还有每人一亩多的另类地,可以盖店面做生意或出租。杨志军盘算,要是自己和女儿有三亩地,一家人就刚好够吃了,卖一片另类地就能送孩子上大学了。 生存压力下,组里十几个出嫁女开始一块上访。杨志军忙于糊口,有时由妹妹杨志芳代跑。但杨志芳发现,领导说话没有人能对付得来,轻易就被打发走。她对同去的上门女婿刘进林说:“还得找我二姐。” 刘进林1984年结婚后跟妻子生活在七队,所以没在老家分到地,但妻子的地在婚后被抽走。一家四口的生活靠他修自行车、妻子卖菜维持,常要借钱应对日常花销。妻子妹妹的地也同样被抽走。妻子不善言辞,刘进林就担起给一家人要地的责任。但经常因为不是本村人而不被认可,连办公室都不给进。 出嫁女们上杨志军家院子里等,希望请她带头维权。但杨志军听说了,便故意很晚才回家。她想起1985年分七分地时,自己好不容易争取领导下来解决,却因人心不齐而功亏一篑。如果大家当时都坚持补齐,也许现在都不用跑了。 女人们候了几天,杨志军终归是心软了,请她们进屋。刘进林在院子里听杨志军讲话条条分明,心想,就得找她:“说话能赶上趟,假如领导问,她能答上来。”后来他成了杨志军最忠实的伙伴。 一行人一层层地跑妇联、农业局、信访局等,对方总让找村里分,但回到村里还是不给,来回折腾。 同行的张瑞琴回忆,当时跑事要花路费,只能每个月省一点、借一点,买上两个馒头就去。但大家不够团结,每次20多人一起去,敢进办公室的只有六七个,大部分人都站得远远的,害怕。 2003年,乡里来人协商,希望给出嫁女每人500元,从此不再上访。杨志军一听就拒绝了,但被姐妹们怪罪丢了机会。杨志军只好去谈,最后涨到2000元,许多人签字收下。此后杨志军与小团体分道扬镳:“两万也不可能把我的终身权益卖了。” 只有刘进林对杨志军说:“二姐你
“我是村民,不是出嫁女”
【概要描述】因婚姻丧失土地后,她以法律为武器,争地30多年,为自己争,为后代争
从床底掏出的一摞摞诉讼材料、信访意见、求助信、法律文书,叠起足有半人高。几沓火车票抖落,记录着她往返老家与呼和浩特、北京的足迹。
其中一纸片上写有一首诗,
从床底掏出的一摞摞诉讼材料、信访意见、求助信、法律文书,叠起足有半人高。几沓火车票抖落,记录着她往返老家与呼和浩特、北京的足迹。
其中一纸片上写有一首诗,几经涂改,概括了她从青壮年到中老年的人生:
弱势妇女维权难,历经狂风与雪霜,三十多年未停荡。合情合理合法案,半生用在维权上,试问官员谁之过……诉求如冰冻三尺,破冰希望在何年?
往事在眼前翻涌,杨志军面露苦色。“等事情尘埃落定了,把这些一把火烧掉。”
杨志军,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城关镇万丰村第七组村民。结婚后,“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”,她赖以维生的耕地被村里收回。
初中没念完,她重拾书本自学法律,写了无数申诉材料,无数次与村民、村干部周旋争辩,一边打工养家,一边隔三岔五往各级政府和法院跑。
若非失去土地,她或许不必常年挣扎于温饱线上。也许会跟大多数同村男人一样,住上自家盖的房,账上存着数笔征地补偿款,过着普通村民的养老生活。
时至今日,土地仍是农民生存的保障。伴随着城镇化下大规模征地,土地权益矛盾激化。在许多地方,男性村民是“本村人”,天然享有各项权益,“出嫁女”则被排除在利益分配之外,且合法权益难以得到行政、司法途径的有效维护。
全国妇联调查显示,2010年失地妇女占农业户口女性的21%,比重较2000年翻了1倍有余,其中因婚姻变动而失地的占27.7%。以当年人口数量为计,规模超过2600万。据学者观察,自本世纪初,出嫁女集体维权现象激增;如今在农村地区,性别不平等趋势仍在扩大,且尤其体现为集体资源的分配不均。
为了争回土地,杨志军成了村庄的敌人,也成了同村出嫁女们的领路人。这条路最开始是一个人走,后来有二三十人,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。回头一望,路已经走了30多年。
01 结婚即失地
北京千千律师事务所(原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)接到杨志军的求助电话是在2007年。律所最早从2004年开始代理这类案件,至今仍每天接到求助电话。
18年来律所接到投诉3000多起,涉及10万多出嫁女及其配偶、子女。律所主要负责农村妇女土地权项目的林丽霞回忆,杨志军维权意识之强、坚持时间之久在同类案件中实属罕见。
同年,林丽霞和张伟伟律师来到巴彦淖尔。她们穿过片片麦田,来到杨志军一家租住的平房。这是城里人私下向村集体买地盖起的房子。杨志军在这土生土长,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律师走访了区政府、市政府等,希望协调解决,但迟迟没等到负责官员。
他们在村里看到一些别墅一样的房子,问了是村干部的。又去看了杨志军一家过去住的活动板房,除了床没有更多大件家具,冬天漏风、夏天漏雨。当年为了女儿体面出嫁,一家三口才租了平房。
回来后律师记录下杨志军所言:一面是失去承包地后不分配宅基地也无生活来源,连基本生存都成问题的本村合法村民,一面是跟村干部有亲属关系或其他利益关系的各类人反复分配土地,迅速积累起数百万元财富,这一切都是在村民自治的幌子下以“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”为口实完成的。
万丰村所在的临河区城关镇位于巴彦淖尔城郊。临河区为巴彦淖尔主城区,正处黄河“几”字弯左顶端,北上穿越阴山即为绵延数千公里的国境线,与蒙古国接壤,南下渡过黄河即为鄂尔多斯高原的群山和沙漠。
这里是最后的平原,与巴彦淖尔南部农区的临河、磴口、五原、杭锦后旗、乌拉特前旗,以及内蒙古呼和浩特、包头、宁夏银川周边平原共同组成了中国西部粮仓——河套平原。
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临河为银川至包头火车中转站,主城区因此兴起,至今车站周边仍有墙砖裸露的家属楼。
万丰村的土地南北贯穿了如今的临河区,其中面积最大的即为北部的第七小组,早年拥有3000多亩土地,是其他小组的2到3倍大。近20余年来,万丰村已有多个小组的土地被全部征用,如今城区中仍有不少新楼盘在建或待售,城中村散布其中。
直至本世纪初城市加速扩容前,这里覆盖着大片的小麦田,居住于此的人们以农为业,河套平原的优质面粉运向各地。
杨志军一家数代在此务农。国家“包产到户”政策推行后,1983年杨志军在第一轮土地承包(承包期一般为15年)中分得了2.2亩土地。
“文革”时期,父亲受牵连入狱,她十五六岁就成了当家人。到该找对象时她25岁,当时已是晚婚。七队(现七组)穷,光棍多,她不想嫁同村人,就经媒人认识了现在的丈夫。虽然两人1981年结婚时,穷得连婚礼都办不起,但在当时,嫁城里人是极为荣耀的。
丈夫的父母早亡,在邮电局打临时工,手里没钱,但有个城市户口。邻居就告诉他,队里人都知道,这女子性格暴,厉害。但他不怕,她又不吃人,讲理的,不胡来。
靠种地和打工,两人日子过得还可以,女儿陈丽娜也在婚后两年出生,家里盖起了小平房。春种秋收,寒暑交替,普通农民的生活徐徐展开。
然而,命运的转折早在她结婚那年就埋下了伏笔。
1984年2月,临河县(现临河区)人民政府对城郊的城关、团结和曙光三个乡政府下发通知(下称“46号文件”)。当中写道,由于“我县境内外青年与城郊青年结婚的人数与日俱增”,为城郊几个乡的土地、住房等带来很大负担,要求嫁到外地、外乡的女方户口迁至男方处。但女方与城市户籍人口结婚,可保留户籍。
当时七队离城里最近,走到城市才不到一公里。在城郊养鸡割草,拉到城里卖很方便。那段时期村民陆续看到有外村人来盖房子,后来才发现,“包产到户”后,队长就带头卖地了,一亩卖一两百元。
那年秋收结束,杨志军就听村里人说,上面来人到村里开会了,嫁出去的明年地就不能再种了。杨志军顿时火冒三丈:娶的媳妇都能分上地,嫁同村的也不影响,凭啥抽我们的,其他队也不这样。
她打听到下一次开会在谁家,那天早早来到。但她一进门,队长就说散会。不久又开会,见她来又要散会,她立马把门堵上:“今天谁也不许走,除非把我弄死。”小队长把文件“啪”摔地上:“你要干甚?”
一位村民回忆,那次会议吵得厉害。家里没有聘出去闺女的同意抽地,家里有的就不同意。三次会开完,抽地是板上钉钉了。打那以后,杨志军一直盯着村里哪有人聚集分地。
平原的村庄一眼望到头。一天早上,村民陆续提着米绳往一个方向走。杨志军赶到,众人已拉开绳子,准备重新分地。她心想,你不讲理我也不讲理了,冲上去把米绳拽断。组长喊:这还翻天啊!招手示意村民过来。一番混战,当日地没分成。
其后几日,杨志军都没瞧见有人分地,便问村民。对方答,早就分了。原来那几日,在夜色掩护下,地早已悄悄分完。
02 局外人
失去赖以维生的土地,还被打了一顿,怀有三个月身孕的杨志军垮了,保命用药也伤到胎儿。病迟未痊愈,不足一米六的她从110多斤掉到70多斤,吃饭时端不住碗。休养数月体力略恢复,她就让丈夫每天骑车载她到乡镇各级机关。
想着妇联是妇女的娘家,她找到县妇联。主任听了很同情,给县里挂了电话,让她去找人。当时人人能随意出入政府办公室,杨志军找到副县长的牌子,敲门进去。副县长写了个条,让带到乡里找乡长。乡长把条收下,说三天后处理。
三天后,乡长把队里7个出嫁女叫齐开会:第一轮土地已经分下了,不能再打乱,现在先给每个人七分口粮地,到土地再调整的时候,连大人带娃娃一起补齐。
杨志军和同是出嫁女的妹妹杨志芳不同意,觉得熟耕地分完了,就算分点次地也得补齐了,大不了慢慢改造。旁边的出嫁女便揪她袖子,打手势,示意她不要提意见。乡长见状说,那做个表决。结果全场只有杨志军和妹妹没举手。
七分地仅够一家人口粮。一次儿子像往常一样突然抽搐,三五天都没缓过来,医生建议去银川做CT检查。她卖房换了3000元,但从银川回来一周,儿子还是去世了。
得到七分地后,其他出嫁女就不再往政府跑了。杨志军却越按弹得越高,每周跑一趟。
她时常回想起过去。平原地下水位高,春天地里咕噜噜冒水,土壤盐碱化严重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集体改造土地,人工盖土、挖渠。杨志军体力小,背土时别人能装满筐走,她只能装一半。别人干三个小时的活,她得用四五个小时。
“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我的汗水,最后我成了没土地的人了。我心里头是最痛苦,最难受,最不能忍受的。”
有时夫妻俩上呼和浩特,一走就是好多天。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够不着门锁,就砸烂玻璃钻进家。不会做饭,就把面粉直接扔锅里煮了吃。爸爸回来看到炉里的柴火、半生不熟的面和窗下的烂玻璃,想来至今愧疚。
杨志军逐渐成为村里的异类。在路上碰到相熟小姐妹,人家爱搭不理。开村民会时,二三十人围在院子里,从指手画脚吵到动手推搡。“谁让你嫁汉了?小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了?”杨志军不服:“你们哪个是你妈不嫁汉你出生的?”
父母并不支持。母亲埋怨杨志军,你怎么跟你爸一个样子,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。父亲主持公道在村里出了名,有困难找他总能解决,即使因伸张正义而遭受十年牢狱之灾,人也没垮。但他对杨志军要地并不表态。
杨志军则坚信总有一天能要到说法。“天阴是一时的,不能年年都没有太阳,我有的是时间。”
03 光杆司令
1998年二轮土地承包开展前夕,临河市(区)于1996年发布的82号文件再次规定,新一轮土地承包期内,已出嫁的如男方是农村户口的,抽回承包地。同队被抽走土地的出嫁女增加到二十多人,承诺的补地也没兑现,出嫁女们的希望彻底落空。
她们深陷贫困。同组的张志花举例,当时丈夫打零工一年赚1000多元,种1.5亩地能收两三千元,二轮承包时地被抽走后,孩子闹病也没钱看。
杨志军夫妇开过收废品铺子,后来丈夫做过装修、栽树、装卸,每次赚三五十,但身体出问题后,再也干不了重活。1998年,为了给女儿凑学费、给父母凑医药费,杨志军用房子换了两万元。
同龄男性村民家庭,四五口人能分七八亩承包地,另外还有每人一亩多的另类地,可以盖店面做生意或出租。杨志军盘算,要是自己和女儿有三亩地,一家人就刚好够吃了,卖一片另类地就能送孩子上大学了。
生存压力下,组里十几个出嫁女开始一块上访。杨志军忙于糊口,有时由妹妹杨志芳代跑。但杨志芳发现,领导说话没有人能对付得来,轻易就被打发走。她对同去的上门女婿刘进林说:“还得找我二姐。”
刘进林1984年结婚后跟妻子生活在七队,所以没在老家分到地,但妻子的地在婚后被抽走。一家四口的生活靠他修自行车、妻子卖菜维持,常要借钱应对日常花销。妻子妹妹的地也同样被抽走。妻子不善言辞,刘进林就担起给一家人要地的责任。但经常因为不是本村人而不被认可,连办公室都不给进。
出嫁女们上杨志军家院子里等,希望请她带头维权。但杨志军听说了,便故意很晚才回家。她想起1985年分七分地时,自己好不容易争取领导下来解决,却因人心不齐而功亏一篑。如果大家当时都坚持补齐,也许现在都不用跑了。
女人们候了几天,杨志军终归是心软了,请她们进屋。刘进林在院子里听杨志军讲话条条分明,心想,就得找她:“说话能赶上趟,假如领导问,她能答上来。”后来他成了杨志军最忠实的伙伴。
一行人一层层地跑妇联、农业局、信访局等,对方总让找村里分,但回到村里还是不给,来回折腾。
同行的张瑞琴回忆,当时跑事要花路费,只能每个月省一点、借一点,买上两个馒头就去。但大家不够团结,每次20多人一起去,敢进办公室的只有六七个,大部分人都站得远远的,害怕。
2003年,乡里来人协商,希望给出嫁女每人500元,从此不再上访。杨志军一听就拒绝了,但被姐妹们怪罪丢了机会。杨志军只好去谈,最后涨到2000元,许多人签字收下。此后杨志军与小团体分道扬镳:“两万也不可能把我的终身权益卖了。”
只有刘进林对杨志军说:“二姐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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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作者:范俏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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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发布时间:2022-07-29 11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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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稿|财新周刊 范俏佳
摄影|财新周刊 陈亮
往事在眼前翻涌,杨志军面露苦色。“等事情尘埃落定了,把这些一把火烧掉。”
为了争回土地,杨志军成了村庄的敌人,也成了同村出嫁女们的领路人。这条路最开始是一个人走,后来有二三十人,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。回头一望,路已经走了30多年。
结婚即失地
直至本世纪初城市加速扩容前,这里覆盖着大片的小麦田,居住于此的人们以农为业,河套平原的优质面粉运向各地。
其后几日,杨志军都没瞧见有人分地,便问村民。对方答,早就分了。原来那几日,在夜色掩护下,地早已悄悄分完。
局外人
有时夫妻俩上呼和浩特,一走就是好多天。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够不着门锁,就砸烂玻璃钻进家。不会做饭,就把面粉直接扔锅里煮了吃。爸爸回来看到炉里的柴火、半生不熟的面和窗下的烂玻璃,想来至今愧疚。
光杆司令
同行的张瑞琴回忆,当时跑事要花路费,只能每个月省一点、借一点,买上两个馒头就去。但大家不够团结,每次20多人一起去,敢进办公室的只有六七个,大部分人都站得远远的,害怕。
峰回路转
回乡后,两人到临河区法院民事立案庭,递了诉状,法院说,这是政府文件把你们的土地给剥夺的,是行政行为,属行政案件。她只好找王老师帮忙写行政诉状,当时王老师刚开始学法,没有网络只能一点点翻书,写了十来天才写完。把诉状递上,对方又说诉状不规范或材料丢了,打回来又送回去,就这样一天天跑。后来,行政庭又建议去民事庭立案。她便找到院长问能不能两边都立案,院长说,“开食堂的还怕大肚汉?”最后法院将两边案件材料都收下分别审理,但结果都令杨志军大失所望。
功败垂成
她想起小时候在学校,同村的同学们吃好穿好,也有零花钱,自己就没有。那时她回家问妈妈,妈妈告诉她,虽然老师说男女平等,在大集体劳动的时候也鼓励说妇女不差男人、是半边天,但其实当妇女成为出嫁女,就不一样了。
二审和再审法院同样维持原判意见,同时对陈丽娜的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资格提出疑问:认为其虽户籍在七组,但并不在七组生产生活,也没有提供充分证据证明是其成员。但文书并未阐明成员资格需何证明。
谁算村民?
目前全国人大正在制定《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法》。全国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何宝玉在2021年发表的《我国农村集体经济组织的历史沿革、基本内涵与成员确认》中写道:制定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法,可以在总结实践经验的基础上,对确认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作出原则规定,同时授权地方制定更有操作性的具体规范。对于特殊情况下的争议,为避免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多数决规则损害当事人权益,可以授权人民法院解决争议,确必要时可对当事人是不是集体经济组织成员作出裁决,依法维护其合法权益。
村规民约能否剥夺女性合法权利?
年近古稀,她终归有些老了。法条背不下来了,抽更多的烟才能提起精神,说话没以前那么快了,有时候她会跟女儿感叹说,妈妈有点累了。但给领导的短信还是照发,每天网上看文章,写写自己的感想和经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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